回到家，沐紫末把行李分置好後，熱得出了一身汗，很不舒服，就拿著衣服進了浴室。剛洗完澡出來，臥室門就被悄悄推開，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從門縫中伸了進來，映著昏黃的夕照，幾顆門牙顯得又大又白。

沐籽言鬼頭鬼腦地進來，神秘兮兮地把一包東西放在梳妝臺上。

“這是什麽？”沐紫末只掃了一眼桌上的那包東西，便垂眸細細用浴巾擦著濕發，長長的睫毛輕輕垂下，像扇子一樣鋪在白瓷般的臉上。

沐籽言身上的衣服因為出汗而染上了一層濕意，額頭上還掛著豆大的汗珠，慢慢移了過來，“悄悄，這是我剛剛到樓下花壇挖出來的，本來是要毀屍滅跡的，可是我想啊，你去自首也要呈堂物供的，所以就特意幫你挖了出來。”

見沐紫末沒什麽反應，沐籽言討好地越蹭越近，房間裏沒開冷氣，只有從落地窗外吹來的徐徐晚風，帶著淡淡的花香，自有另一番怡然自得。

“言言，一個多月沒見，我發現你變了。”沐紫末看著窗外的視線淡淡移到沐籽言身上，專註而認真，語氣卻輕得不能再輕。

變了？沐籽言楞在原地，悄悄說得這麽嚴肅，不會是覺得她變壞了吧？可是以前闖了禍，都是這樣混過去的啊。

不知道為什麽，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。就像一種長期秘密建立的默契關系被突然打破，合作無間的同伴抽身離開，自己被孤獨地留在原地，不知所措。

“變得怎樣了？”沐籽言十分艱難地吐出這五個字，隱隱壓下喉嚨處的酸澀。

“變圓了。”沐紫末說著，快速地閃到一邊，臉上露著愉悅的笑容，雙眸熠熠。沐籽言突然尖叫了一聲，又蹦又跳，嘴裏大聲嚷著，“悄悄，你壞死了，嚇死我了！我還以為你不幫我了。”

“哼！”沐紫末抽過桌上的雜志，躺在床上翻看了起來，“以小人之心，度君子之腹。”

“那你剛才為什麽要那麽說？”沐籽言氣鼓鼓地撐著腰，蘋果般的小圓臉鼓了起來，活脫脫一個小潑婦模樣。

“我不那樣說，能阻止你接近我？”沐紫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滿身清爽，又嫌棄地掃了一眼她汗涔涔、皺巴巴的衣服，“滿身的汗味。”

“悄悄……”沐小姑娘嗲嗲地叫著，趁著沐紫末一個不註意，撲到她身上，用力地蹭啊蹭，“哈哈，現在你和我一樣臭了！”

“沐籽言，你這個幼稚鬼！”

兩人就在床上打鬧起來，一個防守，一個進攻，你來我往，玩得不亦樂乎。忽然，門外一陣關門的聲音傳來，沐籽言立刻像受驚的小老鼠般縮回伸長的腦袋，“不好，沐老大回來了。我先回房間了。”

下一刻，就像一陣風般沖了出去，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，賊兮兮的腦袋又繞了回來，“悄悄，你要記住，那個煙灰缸是你打破的哦！”

門被“砰”的一聲用力關上，沐紫末隱約聽到門外沐籽言似乎被沐老大叫住，低低叫了聲“爸爸”，她幾乎可以想象那小妞轉著圓溜溜的眼睛可憐兮兮的樣子，不禁啞言失笑。

沐籽言那個小魔頭天不怕地不怕，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特別怕沐老大。說起來，這個外號也是拜她所賜，沐老大對外是某公司的部門主管，對內是威嚴的一家之主，因為他的部下都恭敬地稱他“老大”，而且剛好那時沐籽言迷上了黑道小說，總覺得“老大”特有氣勢，與平日裏經常板著一張臉教訓她的某人特別配。

至於這個家的當家主母，得名“虞美人”，又是另一種來源了。虞美人原名虞家因，是赫赫有名的美容大師，每年至少要開辦一百場美容講座，當然，也是H市排的上號的大美女，外界人士封號“虞美人”，也是實至名歸。

沐籽言是這個家不可缺少的存在，明明比沐紫末小兩歲，可是卻從不肯叫姐姐，而是“悄悄、悄悄……”地叫個不停，生性活潑，後遺癥是偶爾闖點無傷大雅的小禍，闖完禍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上帝，不是瑪利亞，而是她沐紫末。從上廁所遞手紙到冒充家長在不及格的成績單上簽字、打電話跟老師請假，沐紫末皆一手包辦。

至於為什麽得名“悄悄”，沐紫末認真想了想，據沐老大和虞美人對十七年前的回憶，好像是她除了出生時哭了一下之外，其餘的時候都很乖，不哭不鬧，害得虞美人還以為自己生的女兒是個啞巴，抱著她到處尋訪名醫，甚至還差點把她弄丟，後來在機場失物認領處把她找了回來，她還是不哭不鬧，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她那個粗心的母親。據說“悄悄”就是這樣來的。

晚飯間，在沐老大強大的氣場鎮壓下，加上又犯了大錯，沐籽言一聲不敢發，只有虞美人喋喋不休地講著她的美容心得，沐紫末默默低頭吃著飯，時不時才擡起頭應一句。

突然，沐老大輕咳了一聲，沐籽言嚇得趕緊正襟危坐，腰板挺得比在學校時候還直。見狀，沐紫末輕笑了一聲，沐籽言怒眼便瞪了過來，下一刻，虞美人尖叫了一聲，“啊，誰在踢我的腳！”

沐紫末神色自若地夾起一塊排骨放入口中，對沐籽言的威脅毫不在意。沐老大倒是發話了，“沐籽言，你是一天不教訓就皮癢了是吧！”

沐籽言瞬間軟了下去，弱弱地問了一句，“老爸，你怎麽知道是我？”

這還用問？

沐紫末擡頭看著沐老大臉上隱忍的痛意，心下便明白了幾分。

沐籽言你是怎樣，踢錯虞美人也就罷了，怎麽連沐老大的腳你也敢踢，而且還下那麽大狠勁，沐老大臉都黑了。

沐老大瞪了沐籽言一眼，又對沐紫末說道，“大後天就要到學校是吧？”

沐紫末高一高二是走讀的，由於這個暑假就升高三了，而且八月中旬高三所有學生就要開始補課，按照學校的規定，高三學生是全部都要住宿的。

沐紫末輕輕“嗯”了一聲，心裏有點訝異日理萬機的沐老大居然會記得這件小事，可還是漸漸平靜了下去。

“你趁這兩天看看有什麽還要買的，都買好了，我後天找個時間，送你去學校。”沐老大略一思索，便迅速作出決定。

這就是她的爸爸，平時說的總是不多，可是該為她做的事，一件都不會少。

“悄悄，爸爸送你去，我就不去了。後天還要一場講座要飛C市，不過你要買什麽我明天可以陪你去買哦。”虞美人擦完藥膏回來，聽到父女間的對話也來了興致，加上太久沒見女兒了，好不容易有時間多陪一下，這麽難得的機會，怎麽可以錯失呢？

月光靜靜地停在窗外，透過鏤空的窗花在地上投下白光，映著一室的安寧。

是夜，涼寂如水。

沐紫末看著梳妝臺上的玻璃碎片，輕輕用手指梳著長發，心裏尋思著或許明天要去買個墨硯臺了。

之前在美國的外公家看到一個跟家裏的很像的煙灰缸，覺得很適合作硯臺，便偷偷帶了回來，沒想到還派上了大用場，想到沐籽言看到自己拿出一個完好無損的煙灰缸時，臉上那種把她當神般崇拜的表情以及那些附帶的“好處”，她又是覺得物超所值的。

言言，你不知道，有一種宿命，叫做人算不如天算。帶著淺淺的微笑，沐紫末安靜地沈入夢鄉。

***

H中是全國首批十所重點示範中學之一，重點大學的考取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五，，全面貫徹“成績是一所學校的尊嚴所在”的方針，錄取條件十分簡單，成績、排名、能力。H市的尖子生、優等生，高手皆雲集於此，其競爭激烈狀況可想而知。

八月的H中，擠滿了前來報到的學生和家長，到處是人潮，每人手裏拿著厚厚的一疊紙質資料，排著長長的隊伍等著登記信息，然後找宿舍、放行李，熱得滿頭大汗。

沐紫末站在樹下等著，偶爾有微風吹過，送來些許梧桐花的芳香。跟大多數前來報到學生蓬頭垢面、大汗淋漓不一樣的是，她一身淺色連衣裙，清涼舒爽，低下頭靜靜看著書。

她的汗，自然有人幫她流。

果然，半個小時後，一個白色身影慢慢走近，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礦泉水，圓圓的手擦去額上細密的汗水，又喘了老半天，才說道，“悄悄，你的班級是沒變，還是13班。宿舍在停雲樓613，這是宿舍鑰匙，還有，這是校園卡，已經幫你充好錢了。”

“嗯，辛苦你了。”沐紫末的視線還是沒從書上移開，嘴上的話看來也是敷衍的成分居多。沐籽言只得把鑰匙校園卡全揣自己兜裏，氣鼓鼓地說，“一切我都幫你搞定了，現在只剩下宿舍了，你還想怎樣啊！？”

悔恨當初啊，現在累死累活是為哪般啊！

“那還不走？”沐紫末嘴上雖是這樣說著，腳下卻沒有任何動作，眼睛淡淡掃了一下放在一旁的行李。沐籽言哀嚎一聲，認命地左扛一袋，右提一箱，肩上還背著大大的雙肩包，步履維艱地跟在身後。她就知道，沐老大把她們送到學校，就被一個緊急電話叫走了，沒有沐老大，只有不平等的條約，她就是活該來做牛做馬的！

一個高挑纖細的淺衣女子，手中拿著一本書，蓮步生姿——知性美女。

一個汗如泉湧的白衣女子，行李纏身，步步艱難——廉價勞動力。

***

高三13班是H中的文科重點班，該班的學生都是在全級文科生中按照成績排名選擇的出來的年級前30名，理科設了兩個重點班，分別是14和15班，總共六十人。在H中，十個人中至少有八個人考上重點大學，所以重點班存在的意義，是為了拿到全國性學科競賽的榮譽、考取全國重點中的重點大學，或者是為出國留學做準備。

分班考試其實在高一學期末就開始進行的了，只不過學校本著公平的原則，在高二下學期的期末又開始了一次重點班的選拔考試，雖然是這樣，實力擺在那裏，變動也不至於太大。像沐紫末所在高三13班，也只不過從普通班轉來了三個同學，替換掉了班級原本的倒數三名，至於理科重點班，則基本上沒有什麽變動。

因為有新同學的加入，座位有些變動，沐紫末以前的同桌被換到了普通班，所以就分到了新同桌。說來也巧，她的新同桌李楚心不僅跟她同一個宿舍，而且還睡在她下鋪，但沐紫末不是個容易很快跟陌生人熟絡的人，在班裏感情比較好的也只有高一高二的同學和現在的舍友趙媛媛、錢千千，所以一開始兩人基本沒有什麽交談，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，各看各的書。

真正讓兩人熟絡起來的催化劑是一場高三級的年級會議。那個下午天氣尤其悶熱，高三的學生一千多人擠在報告廳，中央空調的溫度調得不能再低，可還是無法遏制那股悶熱。年級主任剛講了幾句話就下去喝水了。

沐紫末剛好坐在空調口，一邊低頭看著書，一邊聽著右邊趙媛媛和錢千千幸災樂禍的小竊喜，李楚心就坐在她左邊，安安靜靜地看著前方，不知在想什麽。

喝完水的年級主任又重新上來了，講了幾句話後就停了下來，大家以為他又要下去喝水了，都哄笑起來。誰知道他往臺下掃了一眼，一向嚴肅的眼裏閃過一絲笑意，“同學們啊，我知道這麽熱的天氣，還讓你們來開會，大家心浮氣躁是可以理解的，不過有些同學趁著開會的間隙，還在爭分奪秒地學習，著實難得啊。上高三了，大家就是要有這份自覺，隨時隨地，有條件要學，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學，大家都要向這樣的同學學習啊！”

周圍議論聲不絕於耳，正低頭看書的沐紫末卻渾然不覺，直到趙媛媛拉了拉她的衣服，擠眉弄眼地跟她說，“年級主任要我們都向你學習呢。”

說完，又忍不住和錢千千一起笑了起來，別的人不知道也罷，可是兩年同學下來，她們還不清楚麽，沐紫末要是在這種情形下還乖乖看書學習的人，那才奇怪呢！

果然，看到她們在笑，李楚心也好奇地湊了過來，“同桌，你在看什麽書呢？”

沐紫末無聲地警告那兩個笑得頗有深意的人，但還是合上了書，把封面向李楚心方向揚了揚，臉上還是波瀾不驚的表情。

看到書名，李楚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，嘴角淺淺的梨渦若隱若現，與之前拘謹的模樣判若兩人，“哈哈哈，同桌你看的居然是《精選笑話100則》！”

與趙媛媛和錢千千洞察內情的笑不同的是，李楚心臉上的笑容是真誠而開心的，不知道為什麽，沐紫末突然覺得有點喜歡這個姑娘。

報告廳突然安靜了下來，接著一個低沈好聽的聲音響了起來，“同學們好，我是高三14班的……”，沐紫末偏頭一看，發現自己的手被趙媛媛緊緊抓住，而她，居然在酷暑的八月，微微顫抖，嘴唇也微微開合，“顧意、顧意、顧意耶……”

“不就是學生代表講話，至於這樣麽？”每年的例行慣例而已。沐紫末不以為然地低頭繼續看書。

“紫末，你不知道，那是顧意，顧意啊！”沐紫末擡起頭在趙媛媛臉上看到花癡的笑容，H中俊男美女也不少，趙媛媛本身也是個小有姿色的美女，可是從沒見過她這麽失控的，也忍不住往臺上看了一眼，不過她有輕度近視，加上坐得挺後面，看得不是很清，只隱隱約約覺得那人很高。

“顧意是誰？”沐紫末話一問出，立刻遭受趙媛媛的一記大白眼，倒是錢千千說話了，“顧意就是理科重點班的傳奇，他高一的時候就曾囊括了數學奧賽、全國物理、化學競賽的第一名，不知讓多少人跌破眼鏡，高二的時候到美國當交換生一年，前不久才回國的。”

“哦。”沐紫末淡淡應了一聲，“我不認識。”

又安靜了下去。

李楚心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，也開口了，“同桌，我記得你們曾經一起上臺領過獎的。”又停下來想了一會兒，“好像是英語演講比賽，你們並列第一名。”

經過李楚心的提醒，沐紫末似乎也有點印象，“你說的是高一文理分班考試理科第一名的那個人？”

“什麽跟什麽啊，顧意哪次考試不是第一啊？”趙媛媛急著要堅定偶像的地位。

如果是那樣，沐紫末想，她應該知道他是誰了。

兩年前，他甚至還間接影響了她的命運。

其實沐紫末當初是想選理科的，成績不錯但並不拔尖，無奈高一的模擬分班考試給她的打擊太大了，那次的理科綜合卷出得特別難，尤其是物理卷，沐紫末只得了57分，然而，在年級物理單科排名榜上，她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100分占據了最顯眼的位置，H中的理科本來就是藏龍臥虎的，可是從沒見過有人這麽牛逼的，甩了第二名足足10多分，比她多了整整43分。

因為那個一百分，沐紫末生平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挫敗，於是灰溜溜地改了志願，選了文科。

那個一百分的主人，就是顧意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為什麽叫顧意？因為他是悄悄的一場意外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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